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湛江十日

冰心

    一九六一年底,我在湛江度过了难忘的十天,回来后就有出国的任务,把我所要写的“湛江”滑过去了。这十几个月之中,几番提笔,总感到明日黄花,不大好写。湛江和祖国其它的地方一样,你去过一次,再来时已是万象更新,那时撒下的种子,现在已经遍地开花,那时开着的花心现在已经累累结果。追述过去,不如瞻望将来。但是,正因为是过去的经历,有些人物,有些山水,在迷镑的背景中,却更加鲜明,更加生动。它们像闪闪发光的帆影,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地明灭!这回忆,往往把我重新放在一种特别浓郁的色、香、味之中,使我的心灵,再来一阵温馨,再起一番激发,就是这奇妙的感情,逼得我今天又提起笔来。
    湛江不像北京和南京,也不像苏州和杭州,它没有遍地的名胜古迹,更没有壮丽精雅的宫殿园林。它在古代是蛮风瘴雨之乡,当宋朝丧失了北部边疆的时候,便把得罪朝廷的人们,贬谪到这地方来。著名诗人苏东坡,便是其中之一。解放前的五十年中,它是法帝国主义者所盘踞的“广州湾”,这里除了一条法国人居住的街道以外,只有低洼、腥臭、窄小的棚寮和草屋。除了骑在人民头上的帝国主义者和反动派之外,就是饥饿贫困的人民。但是这些饥饿贫困的人民,五十年来,坚持着抗法斗争、抗日斗争和解放斗争,终于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九日,冲洗净了这颗祖国南海的明珠,使它在快乐勇敢的人民手里,发出晶莹的宝光!
    一九六一年底我们从严冬的北京,骤然来到浓绿扑人的湛江市,一种温暖新奇的感觉,立刻把我们裹住了。这宽阔平坦的大道,大道两旁浓密的树荫,树荫外整齐高大的楼屋,树荫下如锦的红花,如茵的芳草,还有那座好几里长的海滨公园,连续不断的矮矮的紫杜鹃花墙,后面矗立着高大的椰林,林外闪烁着蔚蓝的波光,微风吹送着一阵阵的海潮音,这座新兴的海滨城市,景物是何等地迷人呵!
    在这里,道路是人民开的,楼屋是人民盖的,花草树木是人民栽的……几十万双勤劳的手在十二年之中,建起了一座崭新的现代的城市。当我看到这座城市的时节,我的喜乐,我的自豪,并不在看到京、宁、苏、杭的那些古代中国人民所创造的宫殿园林以下。反过来,我倒感到,我国古代的劳动人民,尽力地兴建了那些宫殿园林,却不能恣情享受自己劳动的果实,而在解放后的今天,人民的点滴血汗,都能用在自己身上,这奇迹般的美丽的城市,就是在这种无比热情和冲天干劲之下产生的。
    在这里,最使人眼花缭乱的,是树木花草。树木里有凤凰树、相思树、合欢树、椰子树,还有木麻黄。这木麻黄树,真值得大书特书!这种树我从来没有见过,连名字也是我在翻译印度泰戈尔的小说的时候才接触到的。我只知道它是一种热带的树,从那篇小说里也看不出它的特征,翻译过后也就丢开手。没想到这次在祖国的南方,看到了它的英雄本色!它的形象既像松柏又像杨柳。有松柏的刚健又有杨柳的婀娜,直直的树干,细细的叶子,远远地看去,总像笼住一团薄雾。它不怕台风,最爱海水,离海越近它长得越快。解放后,翻身的湛江人民要在这一片荒沙上建立起美丽的家园,他们就利用这种树木的特长,在沙岸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种起木麻黄树来。这些小树,一行行一排排地扎下根去,聚起沙来,在海波声中欣欣向荣地成长,步步为营地与海争地。到如今,这道绿色长城,蜿蜒几百里,把这座花园城市围抱了起来。当我们的车沿着这道长城飞驰而过的时候,心里总会联想到从前在国庆佳节,从观礼台前雄赳赳气昂昂地整齐走过的人民解放军的队伍。在气魄和性格上,他们和木麻黄树完全是一样的。
    说到花草,那真是绝美,可以说是有花皆红,无草不香。这里的花,不论是大的,小的,单瓣的,双瓣的,垂丝的,成串的……几乎没有一种不是红的。在浓绿的密叶衬托之下,光艳到不可逼视。乍从严冬的北方到来的人,忽然看到满眼的红光,真是神摇目眩,印象深得连睡梦也包围在一片红云之中!这些花名,有的是我们叫得出来的,如一品红,垂丝牡丹,夹竹桃……但多半是初次听到的,如炮仗花,龙吐珠,一串红,毛茸红等等,有的花名连陪我们的主人也不知道,他们只笑答:“横竖是大红花呗!”他们那种司空见惯满不在乎的神情,真使人又羡又妒。说到草,所谓“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”,“天涯何处无芳草”,才真是这里的写实。我们随时俯下身去,捡起一片叶子,在指头上捻着,都会喷出扑鼻的香气。哪怕是一片树叶,如柠檬桉,闻着也是香的。摘过树叶的手,再去翻书,第二天会发现书页上还有余香!
    主人说,可惜我们种树的日子还浅,飞来的鸟儿还不多。但是蝴蝶真是不少,而且种类还多。我们常看见相思树上飞舞着一团一团的蝴蝶。在文采光华的地方,连蝴蝶也不是粉白淡黄的!这些蝴蝶翅翼的颜色,就像虎皮一样,黄黑斑斓。它们不是成双捉对地飞,而是一群一群地上下舞扑,和乳虎一般地活泼壮丽。此外还有翠蓝色的像孔雀翎一样的蝴蝶,在红情绿中闪出天鹅绒般的柔光,这都是北方所看不到的。
    其实,花木也好,草虫也好,都不过是我的画图中的人物的陪衬。这十几个月之中我脑子里始终忘不了在湛江招待我们的主人。他们是一群最可爱的人,在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中,一直从长白山、大别山、太行山,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地打到海南岛,最后他们“解甲归农”。他们在这里披荆斩棘,开辟出几十万亩广阔平坦的田园,他们用木麻黄和其它高大的树,种植出棋盘般的防风林带,围护了农林作物,改良了环境,调节了气候。他们在这些标准林园里,办着社会主义农业企业,为祖国生产了许许多多的物资财富,加速了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。他们在对敌战争中是最勇敢的战士,在建设时期是最辛勤的劳动者,在招待客人上又是最热情的主人。他们热情洋溢地把我们当作远别的亲人一般,带领我们参观了他们开创出来的家园,给我们介绍了周围环境里过去和现在的一切。他们白天陪我们参观,晚上和我们畅谈,到现在我的耳中还不时地响着激动的一段叙述,热情的一声招呼……在这些声音后面,涌现出一个个熟悉的人:中年的,年轻的,豪爽的,拘谨的,泼辣的,腼腆的……这些形象和他们背后的蓬勃浓郁的画景,不断地一幅一幅向我展开……
    他们把我们从飞机场簇拥到赤霞山海滨招待所。这是一个童话般美丽的地方。我们头一夜就兴奋得没有睡稳,早晨一睁眼就赶紧起来,走到窗前,纵目外望:十几座楼房错落地隐现在繁花丛树之中。在近处,一丛翠竹旁边立着高出屋檐的一品红,盘子大的花朵,就像红绒剪成的那么光润。再远些,矮的是大叶子的红桑,稍高的是嫩绿叶的玉兰花树,最后面是树梢上堆着细小的黄花的相思树。这一层层深浅浓淡的颜色,交融在一起,鼻子里闻到沁入心腑的含笑花和玫瑰花香,耳朵里听到树影外的海潮摇荡的声音。就在这种轻清愉快的气氛里,我们开始了幸福的十天!
    我们首先参观了他们农场里面的热带植物研究所。在会客室中饱餐了他们种出来的花生和香蕉,痛饮了他们自己种出来的咖啡,然后在种植园中巡礼。这里真是祖国的宝地,从东亚各地引种过来的,如油棕、咖啡等经济作物,都生长得很茂盛,在我们惊奇赞赏之下,主人们不但往我们车上装了许多新从树上摘下的木瓜、香蕉和甘蔗;还往我们手里和口袋里塞了许多珍奇的花果,如九里香、玉兰、玫瑰茄、乳茄、番鬼荔枝等,一路走着,愈拿愈多,压得我们胳臂都酸了。第二次参观的是他们的湖光农场的一部分。在棋盘式的高大防风林里,我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幼小树苗,安稳地整齐站立在低暖的地方,欣欣向荣地在茁长着。我们参观了三鸟场和畜牧场。牧鹅的姑娘,挤奶的女工,养猪的老汉……在清水池塘边,和整洁的厩房里,紧张而又悠闲地工作着。在鸡栏里我们看到一群火鸡,垂下文采辉煌的双翅,一只只彩船似地向着我们稳稳地驶来。猪圈里有日本猪和荷兰猪,但是最好看的还是本地种的猪,雪白的背上,堆着沿着浅灰色边的大黑花点,这种猪是我在别处所没有见过的。
    我们参观了雷州青年运河工程,到了新建成的鹤地水库。生长在北方的我,从来没有想到祖国极南端的雷州半岛会是个缺水的地方!主人们笑着向我介绍:雷州地区,平原地带多,森林丛草少,通过这地区的九洲河,河床窄浅,有雨就泛滥成灾,不起灌溉的作用。一九五八年,在党的领导下,雷州十万人民,特别是青年,用了十四个月的工夫,开出一百七十四公里长的青年运河。他们截断了九洲河,建了水库。在运河通过的道上,凸出的地方挖深了,凹下的地方兴修起槽道,引出一股潺潺清澈的河流,来灌溉雷州半岛的二百五十万亩土地。我们站在鹤地水库堤边上,只觉得它微波粼粼,远山围抱,和密云水库、十三陵水库的面貌大同小异,有如同胞姐妹。倒是未到水库之先,路上所看到的矗立的高大的槽道,地上望去,好似在江上仰望长江大桥一般,十分雄伟,十分美丽。将来这里桥上走车,桥下行船,这种奇观,是密云水库和十三陵水库所没有的。去到水库的路上,在赤坎地方,经过一座很短的“寸金桥”,但是这座桥的意义却不小,它纪念了一八九八年至一八九九年间,当地人民奋起抵抗法帝国主义者的英勇事迹。他们把祖国的一寸土地当作一寸金子那样地护惜,他们据河苦战把法帝国主义者的强占土地,从一百几十里缩小到十几里!我们下了车,读了桥上的碑文,在窄窄的河边,一棵很大的缅甸合欢树下,徘徊瞻仰了许久。
    南三联岛之行,也是使人永不忘怀的。这天天气晴和,我们到了码头,那里停着一艘登陆艇——登陆艇船头的栏杆,放下来是跳板,吊上去就是船栏。出去时,迎着清新的海风,归来时,望着朦胧的落日,在来去的航程中,我就没有离开栏杆一步!真的,从离开海滨生活起,好久好久没有在小艇上作过乘风破浪的海行了。
    南三联岛本是十个孤岛,解放前这里住着三万多农民和渔民。这些人整年整月地要和潮、沙、风、旱四种自然敌人,作殊死的搏斗。再加上帝国主义者和反动派的罪恶统治,磨死的、逃荒的、已经所余无几了。解放后,党领导了岛上的居民清了土匪,反了恶霸,一步一步地解决了饮水、烧柴等等迫切的问题。本来这些岛上的人民,要到湛江一趟,至少要渡过七次海,自从一九五○年开始了联岛的工程以后,人民生活又大大地提高了。他们不但填了海,还种了树,圈出田地,盖起水堤,把这几个小岛,链条般接在一起,建设成一个树木葱茏,庄稼遍地的水林……我们站在船头上,听着这一段神话般的改造自然的奇迹,四十分钟以后,南三联岛就已青葱在望。我们从东调岛湖村湾上岸,已经有辆大车在滩头等着。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,经过好几个鱼池、盐田、稻田和错落的新盖的民居,直到东头灯塔岛的招待所。这招待所的一排楼房,荫蔽在万木丛中,我们从大路下车,在沙地上走了几里路,正觉得有些炎热,一进入这片木麻黄树的深林,骤然感到凉透心脾,在清鲜的空气中,抬头相顾,真是“人面皆绿”。原来这岛上从一九四九年起,就开始造林,在离海七八步的沙滩上,种上密密的木麻黄树。这里的林带面积长六十华里,宽五至十华里,面积共有十万亩。这十二年之中木麻黄树已葱郁成林,海水也后退了有一百公尺,就是这座木结构的招待所楼房,也是用木麻黄木建成的。木麻黄树材又硬又苦,蚂蚁不敢吃也啃不动,是最理想的建筑木材。我们在这楼上听了公社吴书记的极其生动的报告,吃了他们自种的花生、大米,和他们自捕的鱼、自养的鸡。这个从前曾是荒岛上的人民的生活,和我们祖国的每个角落的人民一样,也已经开始富裕起来了。
    最后,我还要谈一谈湛江的码头。法帝国主义者占据湛江大港,就为的是要抢到一个从中国掠得物资的出口,但是他们在这里只修了一个小小的栈桥码头。解放后十几年之中,人民亲手建设起来的崭新的湛江港,它就拥有现代化的起重运输和装卸设备,有宽大码头,各种货物可以直接装上火车。
    在这个清碧的海港里,每天进出着几十艘社会主义国家、民族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的商轮。在港区,还有一座现代化的海员俱乐部,亲切地接待着来湛江作客的各国海员。我们参观了里面的百货商店、阅览室、餐厅、舞场和各种文娱设备。资本主义国家商船上的海员,在新中国湛江大港逗留时期中,过的是愉快健康的生活,帝国主义统治下的那些黑暗污秽的陈迹,早已一洗无余了。
    我们在码头边登上一艘停在那里的名叫“芍药”的商轮。这只船航行于广州和湛江之间。船长姓马,是一位从海外归来的航海者,和我们纵谈他自己归国前后的海上生活。这一段“海客谈瀛”,以愤懑开始,以自豪结束。这位船长,和我所熟悉的海上工作人员一样,十分豪爽,十分热情。他坚决要留我们在船上吃饭,但是我们知道海员们在岸上的很短的时间,是十分宝贵的,结果只应邀和他们一同照了几张相片,就恋恋地道别了。
    这以后,我就匆匆地在一九六一年的除夕,独自飞回祖国的首都。那几天正遇到寒流,下了飞机,朔风凛冽。一路进城,西边是苍黄的田野,和光裸的挺立的树行。回忆湛江飞机场上送行的人群,和衬托着这些人物的青葱的背景,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!十几度月圆过去了,如今正是赤霞山上凤凰树开花的季节,湛江的条条大道上,也张开了红罗的幔幕,应该是我践约南行的时候了。我还曾经应许我的“解甲归农”的朋友们,说我要像南飞的燕子,一年一度地回到赤霞山楼檐下的旧巢。但是,春天也罢,秋天也罢,我去得了也罢,去不了也罢,当全国人民,在党的“以农业为基础,以工业为主导”的号召下,万众一心,在自己的岗位上,努力完成这伟大而艰巨的任务的时候,我就想到我的湛江朋友们正在这条战线的最前沿,坚韧而乐观地战斗着。让我的湛江回忆,时时鼓舞推动着我,使我在自己的林园里,也做一个像他们一样的坚韧而乐观的劳动者!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九日。

(本篇最初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1963年5月号。)